中国上古传说研究的多重维度

　　中国上古传说中既有历史事实，也有浓厚的神话色彩。对其中的史实部分，我们需要利用文献记载、考古材料、人类学资料等多方面材料进行综合考证；对其中的神话因素，则要在更宏阔的神话学视域下，挖掘其中蕴含的深层文化结构。传说在流传过程中常受到各种因素的影响而发生变化，因此需要将其置于特定的社会背景和文化语境中进行考察和解读。

　　考证传说史实素地

　　钱穆曾说：“各民族最先历史无不从追记而来，故其中断难脱离‘传说’与带有‘神话’之部分。若严格排斥传说，则古史即无从说起。”（《国史大纲》）王国维的论断则是：“上古之事，传说与史实混而不分。史实之中固不免有所缘饰，与传说无异，而传说之中亦往往有史实为之素地。”（《古史新证》）无论钱穆还是王国维，其意甚明，即神话与传说混杂在史实之中，若要研究上古史必须重视神话传说。因此，发掘传说中的“史实素地”，剔除附着在传说中的神异色彩、巫术信仰、民俗文化等各种非历史因素，为中国上古史研究提供可靠的材料，是上古传说研究的首要任务。在这方面作出突出贡献的是徐旭生，他的《中国古史的传说时代》充分运用传世文献和考古发掘资料，详细考证了中国古代的部族集团、五帝起源、古史系统等诸多问题，为重建上古史开辟了道路。

　　我们现在所能看到的上古传说，除了记载于《尚书》《诗经》《逸周书》等较早的文献外，主要是源于春秋战国时期的历史文献和诸子文献。但这些史书的编撰者在追述古史传说时并非完全基于客观真实记录，其中既有想象虚构，又有“不失其意”的史实。正如晁福林所说：“对于历史事件的确切情况，如时间、地点、人物、事件经过等，则多不严格考证，而往往是点到为止、大体不错，对于细节的描述常常是为阐明道理而随意剪裁，或增枝添叶。”（《从上博简〈武王践祚〉看战国时期的古史编撰》）同样，先秦诸子文献中的传说故事也多是为了说理而载录，虽有“史影”但并不真实确切。因此，我们要科学合理地使用传世古书及出土文献，特别注意史料“原始性的等次性”，做到去伪存真，细密考证文献记载的真实性和可靠性。同时还要充分利用考古发掘及人类学材料，特别是运用考古学研究神话传说的方法值得重视。不过对于中国古史传说而言，如将其与考古文化直接对应还需谨慎，虽然有些考古遗迹可以和古书记载相合，但不能强行拼凑牵合，要根据不同情况具体分析。

　　解析神话思维观念

　　很多上古传说中的人物都带有一定神话色彩，如三皇五帝皆是半人半神。又如楚人的祖先季连，《大戴礼记·帝系》《史记·楚世家》等说他是陆终的第六子，是传说中的人物。清华简《楚居》说其“初降畏山”，而“降”多指神的降临，所以季连又带有神性。再如伊尹本是历史存在的真实人物，在甲骨文中有大量关于他的记录。但在清华简《赤鹄之集汤之屋》中，伊尹 却带有浓厚的神话色彩。汤的妻子和伊尹在吃掉鹄羹之后都具有神奇的特异功能，伊尹在逃亡过程中先是受到汤的巫术控制，不能动弹和无法言语，其后得到巫乌帮助，奔逃至夏助夏王治好了病。整个故事具有鲜明的神话特征，既充满巫术色彩又曲折离奇。

　　还有一些上古时期的历史人物，由于时代久远，他们 、传说在流传过程中逐渐神秘化，或带有极强的神话性质。要解读这些传说故事，不能单纯依靠历史考证，还需从神话学视角分析和解读。因此，李学勤提出：“古史和考古学的研究都和神话传说的解析考察有密不可分的关系，要重建古史，不能离开神话学。”（《失落的文明》）

　　在原始社会先民的思维中，主体与客体还不能明确区分。他们眼中的世界充满奇异和神秘，想象和虚构是他们记叙自然的主要方式，神话思维主导着他们的社会生活和宗教仪式，巫术活动、图腾崇拜天然存在于他们的世界观里，是他们普遍的信仰。神话思维及神话世界观也逐渐渗透到后世的文学、艺术等各个领域。比如感生神话，在早期文献中我们只看到《诗经·大雅·生民》中有姜嫄感大人迹而生后稷 ，而在汉代纬书中，几乎每一个圣王都有神奇的感生神话。因此，“进一步探索上古传说及其蕴含的思想观念，又不涉于驰想，是很困难的课题”，也是很有意义的课题。

　　西方学者对神话的新认识，则有助于这一问题的解决，即把神话看作人类早期的一种普遍、整体的文化形态，将神话与特定的文化背景联系起来。如艾兰指出，中国神话不是简单的超自然 ，而是对人间现实、常识逻辑的突破。本杰明·史华兹的观点也非常清楚——如果我们承认“神话体现了某一社会文化形成过程的‘深层结构’的密码”这一神话观，中国的神话将不是残碎的和边缘的。同样，在弗雷泽、马林诺夫斯基、列维·布留尔、恩斯特·卡西尔等人的著述中，“神话已不再被视为原始人求知欲的手段，而被看作与部落仪礼生活紧密相关并在很大程度上以部落为渊源的‘圣典’，被看作与人类想象和创作幻想的其他方式有亲缘关系的前逻辑象征体系”。（梅列金斯基《神话的诗学》）所以，神话与史前宗教、巫术信仰、仪式礼典紧密相连、息息相通，它们共同构成中国早期文明的文化基因。因此，我们应以更宽广的视野，从神话传说中揭示出中国早期文化的深层观念来源和思维结构，而不仅仅将神话看作一种纯粹的早期文学现象。

　　阐释传说演变发展